後來他才得知,段君璇的補習班就在他家附近,路上會經過他家附近的超商。
升上國三後,她平日固定會有三天留在學校晚自習,一天固定去補習班上數學課,剩下一天在補習班自習。
而星期四就是她去補習班自習的日子。
放學時分。
英文小老師抱著一疊作業簿走進教室,將作業簿放上講桌旁的小桌後,便向全班大聲宣布:「大家快來拿作業簿,記得下禮拜要寫完第三課交回來。」
此時,不少人離開座位,上前取回自己作業簿,一疊作業簿很快就被翻亂,每個人都趕著放學。
英文小老師站在講臺上,隨手拿起幾本簿子,喊出本子的主人,加快作業簿消失的速度。
簡楚恩本打算直接背書包離開,反正他都是借別人的來抄,但才剛起身英文小老師就喊出了他名字,讓他也不好意思轉身就走。
當他走到講臺時,旁邊的小桌上已經剩不到十本作業簿,班上大半的人也都已經離開了。
面對無人來領取的作業簿,英文小老師面露無奈,更加大聲地喊出作業簿上的名字,如果確定那人已經離開教室,便隨手丟到講桌上。
「段君璇──」
簡楚恩剛將作業簿收進書包,英文小老師的視線便落向講臺底下:「她的書包還在,是去上洗手間?」
教室內此時沒剩多少人,但都是坐在教室前幾排的人,會唸書的那群人。由於他們等會是要去補習班上課,放學時間對他們而言是珍貴的休息時間,並不急著離開學校。
「你直接丟到她桌上就好啦。」坐在教室第一排,最靠近講臺的瘦小男說,從他不屑一顧的口氣,簡楚恩想起上學期就是他向班導檢舉段君璇作弊。
「距離有點遠耶。」英文小老師看著目標座位,有些猶豫不決。
「她自己不來拿的啊。」
英文小老師看來是被說服了,直接將作業簿往前拋。
作業簿飛過兩排後便直接墜入地面,書頁攤開,書脊向上,內頁與地面接觸的空隙形成個一凹陷的三角形。
「偏了。」英文小老師有些窘困,但並沒走下講臺。
「你技術很差耶。」瘦小男生嘲笑出聲。
「她回來看到會生氣吧,你們誰過來撿起來放好。」坐在段君璇後面的長髮女生抬起頭,但語氣並不是斥責,而是不耐。
「妳坐得最近耶。」瘦小男生翻了白眼回應。
「但丟的人不是我。」長髮女生回瞪一眼,繼續翻著補習班的講義。
聽著他們一來一往的對話,那本作業簿始終攤在地上,幾乎被遺忘了存在。
「你們為什麼這麼討厭她?」簡楚恩忽然插話,雖然問的是「你們」,但視線卻直直落在最靠近自己的瘦小男生。
接收到簡楚恩的目光,他也不避諱地直接回答:「你不覺得她很討厭嗎,仗著是班導的愛徒,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但成績也沒真的那麼好。」
「我也覺得。」仍留在教室的風紀這時附和道,「我上次課本沒帶,班導直接問我:『那你吃飯會忘記嗎?』,可是她課本沒帶,班導卻只是要她跟旁邊的人一起看,根本差別待遇。」
「我是討厭她做事總是慢吞吞的,全班常常都在等她一個人寫完才能交換考卷改。」長髮女生依舊翻著講義,沒看他們一眼。
「我覺得你們說的那些都還好,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她時常到了下課還在問問題,害我們都不能下課。」坐在靠窗位子的班長這時也插話。
像是開啟了一場抱怨大會,雖然每個人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但空盪的教室加強了回音效果,讓他們能隔空交談。
唯獨站在臺前的簡楚恩感到格格不入,他鮮少在這個時間還留在教室,平時也很少和這群優等生聊天,幾乎插不上話。
他的視線在他們之間流轉,由於是面對著教室後方,他立刻就注意到段君璇從教室後門走進來。
隨後其他人也從後方傳來的腳步聲,意識到當事人已經回來了,紛紛若無其事地低頭看書。
但最後那兩句「實在不想碰過她摸過的東西」和「她真的很討厭」,仍不可避免地傳進了段君璇的耳裡。
依然站在講臺上的英文小老師,忽然看向他:「話說你怎麼還在這裡,你不是沒上第八節嗎?」
「我睡過頭了,想說等打鐘再走,反正老師也不知道誰有上第八節。」
「那你也睡太熟了吧,連鐘聲都叫不醒。」其他人笑出聲。
不知何時,段君璇已經撿起掉落在地上的作業簿,接著「砰」一聲,將作業簿摔入桌面後,她再度坐回座位,開始整理書包。
教室陷入三秒的靜默,直到長髮女生若無其事地抬起臉,隔空向班長請教數學習題,凝滯的氣氛才隨之散去。
看著段君璇面無表情地整理著課本和考卷,這一刻,他才看清她深陷在怎麼的泥沼裡。
那些將青蛙屍體偷放到她抽屜裡,未經同意就借走她的折疊傘,對她開惡劣玩笑的男生,不過是出於無聊和有趣。她從不曾對那些人表現氣憤,或任何一絲情緒。
若不是班上這群中心人物的默許與視而不見,那些人不會如此明目張膽。
是這群人對她的厭惡與忌妒,讓她成為了標靶。
走出教室後,他直接從正門離開學校。
校門口此時已沒有多少學生,簡楚恩在地下道附近停下,視線不時朝校門口看去,約過十五分鐘,一抹熟稔的身影才落進他的視線。
段君璇先是一愣,隨即加快腳步走到他身邊。
但率先迎接她的,卻是一句不耐煩的抱怨:「我剛看妳在整理書包,以為妳再一下就出來了,妳動作真的很慢耶。」
「因為考卷很多要整理,而且我也沒想到你在等……」她乾笑幾聲,不敢對上他的視線。
「妳今天要去補習班嗎?」
她黯然垂下眼簾,搖了搖頭。
「那一起走吧。」語畢,他隨即轉身。眼角餘光中,他瞥見她的臉上流露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兩人沿著學校外牆並肩走著,直到經過側門時,簡楚恩認為氣氛有些太過安靜,忍不住轉頭一看,卻發現她竟沒跟上來,而是蹲在側門外和一隻野貓玩。
他一臉無奈地掉頭。
蹲在地上的段君璇這時從書包裡拿出了一小包寵物零食,將之倒在手掌心上,遞近那隻野貓的嘴邊。
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的野貓,他好奇問:「妳家有養貓嗎?」
她搖搖頭,一手餵著寵物零食,一手撫摸著橘白相間的貓毛,「我媽不讓我們養寵物,這包寵物零食是我特地去買的。」
接著,她抬頭望向他,笑問:「你要不要摸摸看?小花很乖喔。」
「妳居然還取了名字,是跟這隻貓很熟嗎?而且這名字也太沒創意了吧。」他感到好笑,並不打算蹲下。
「這名字不是我取的,是側門的警衛,小花時常在這附近晃,警衛也很照顧牠,一開始牠還不願意接近我,但我不甘心,就去寵物店買了零食,牠才漸漸願意親近我,想想也快一年多了呢。」她持續撫摸著小花,而小花的確對她相當親近,一臉非常享受撫摸的模樣。
「妳都沒有人類朋友嗎?」
「有啊,有一個……」她的神情忽然變得黯淡,「但暑假的時候我做了一件令她非常傷心的事,她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了。」
氣氛靜默了三秒,他接著問:「甚麼事?」
撫摸著貓毛的手停了下,她輕吐一口氣,緩聲道:「暑假的時候,她計畫要在錢櫃慶生,但我媽卻不同意我這麼小就去那種高消費的地方,所以生日當天我爽約了。在那之前,我有很多機會可以告訴她我無法到場,但每次看到她那麼期待的表情,我就是不敢說出口,最後就一直拖到了當天,反而傷透了她的心。」
「妳就這麼確定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妳?不過是爽約而已。」
她的嘴角泛起苦澀的笑意。
「事後我在她的無名看見一篇文章,我看得出那篇文章裡寫的人是我,她在文章裡寫著『我恨她,再也不想聽到她說話了』,但我還是有把道歉信和生日禮物交給她家大樓的管理員,請管理員幫我轉交給她,可是她再也沒有打電話給我,在學校看到我也都裝作視而不見。」語畢,她收回手,站起身,不過視線依舊緊黏著小花。
接下來的兩分鐘,段君璇都在和小花道別,並在簡楚恩的催促下才依依不捨地離開,彷彿那不只是一隻野貓,而是自己的孩子。
起初,簡楚恩對她這種行為感到無奈,但後來發現她連不小心踩到地上金龜子,都會跟死去的金龜子不斷道歉,於是跟野貓自言自語就成了他可以接受的範圍。
因為認識她越久,就會發現她是個比白紙還單純的女孩。
看見可愛的東西會非常興奮。
看鬼故事或恐怖的東西會尖叫想哭。
難過的時候,會和自己床邊無數隻娃娃自言自語。
肚子餓的時候,一碗滷肉飯就能讓她感到非常滿足。
她一點也不如外表看起來那般細心,不但個性遲鈍,不擅表達,一星期至少有兩天會遲到,偶爾還會忘記帶便當或水壺。
換個說法,就是有點蠢。
但就算是這樣的女孩,臉上仍不時會出現漠視一切的眼神,彷彿對所有事物都不感興趣,生無可戀。
那一晚,看著躺在床上的她靜靜流淚,卻一點聲音都不發,彷彿痛得麻木。
「很痛嗎?」他停下動作,忍不住問。
冰冷的光線掉落在那張平靜的側臉上,淚痕垂在她的臉頰,頸子下細緻的肌膚泛出柔和的冷光。
她緩慢地側過頭,凝望著在上位的他。那雙眼睛至始至終都無波無瀾,毫無光采,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漩渦。
「你知道嗎?最痛的從來就不是身體上的痛楚……」她的臉上掛著若有似無的笑容,眼角閃爍著淚光,淚水再度滴落床單。
如果說,他的人生在十三歲就被染黑,且是連紙張本身都承受不了的濃墨。
那麼那一刻的段君璇,就像是一張被鮮血染髒的床單。曾經白淨無瑕,卻在一夜之間變得骯髒汙濁。
哪怕知道她深陷在怎樣的囹圄,他也從不打算出手拯救,只是不斷拉著她往下沉淪,直到最後永遠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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