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見身下的男生快步穿過了大廳,沒照她剛才說的往大門走,語娟皺眉。

  預期到她會一定露出不解的神情,他解釋:「出去還要走一段路才能攔到計程車,而且外面可能還有記者,我的車就停在地下室,我直接載妳過去。」

  一到電梯那,往下的電梯門正好打開,周圍的人一見到抱著女生,步履匆忙的男生,都主動讓出了一條路讓他們先進入電梯。

  到達停車場,天祈將語娟抱進車裡後,隨後坐上駕駛座。只是一繫上安全帶,準備發動車子,他卻露出了一抹僵硬的笑容:「……妳剛剛說是要去哪家醫院?」

  「永林。」語娟淡道,但車子仍然沒有發動,於是疑惑地轉頭看天祈,見他在設定車上的GPS,她再度說:「出去後右轉。」

  聽見這個冷硬,甚至近命令的的語氣,天祈先是愣一愣,沒有反應過來。

  「我知道路,你照著我說的開就好。」

  「抱歉,太久沒回來了,所以……」他乾笑,沒再看GPS。一路上都乖乖照著語娟說的開,她說哪裡往右轉,就往右,到哪個路口往左,就往左。

  一路上,天祈都不斷在內心責備自己真是太遜了,搞不好語娟現在反而很後悔坐他的車,而不是計程車。另一方面,也對語娟這種半命令的語氣感到陌生。也許是情況危急,她的語氣才會如此冷硬,但這種沒有在前面加上「請」、「可以」、「麻煩」的直接語氣,他還是聽得很不習慣。

  途中,語娟的上司有來電。這時,他才忽然想起自己也沒跟昕喬說一聲就出來,等會一定要打通電話,好好和她說聲對不起,而且真的要請她一頓飯才行。

  到達醫院外的停車場後,天祈仍然二話不說直接抱起她,匆匆地朝醫院走去,不給她任何拒絕的機會。直到上了電梯,走出電梯,語娟堅持一定要自己走到手術室,天祈才終於放她下來。

  手術外站著一名男生,此時,醫生正好轉身走進手術室。

  聽見腳步聲,男生聞聲望去,看見穿著一身典雅禮服的語娟,他立刻離開椅子。

  那刻,他的眼裡少不了的是對語娟為何赤腳的疑惑,但喊出的聲音卻只有些許的欣慰:「姊。」

  「媽她目前怎樣了?」語娟擔憂地問,不自覺握住了尹弟的手。

  感受到姊姊雙手的顫抖,尹弟回握住她的手,微笑道:「沒事了,傷口已經處理好了,也退燒了,沒有造成進一步感染,現在要送回一般病房了。」

  「真的沒事嗎?」她不放心地再問了一次。

  「醫生說可能是在手術過程中感染的,也可能是免疫力下降,他很抱歉,但目前已經沒事了,沒有進一步感染到其他組織,之後只要吃藥就好了。」

  確定真的沒事後,語娟頓時才鬆了口氣,緊張的情緒也才緩和了下來,同時,她的一腳卻彷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整個身體像癱軟似地往下墜。

 「姊!」尹弟立時伸手欲扶助語娟,但她身旁的天祈快他一步,所以尹弟最後只是擔憂地問:「姊妳沒事吧?」

  「沒事。」她沒有推開天祈,只是微笑地向尹弟說,要他放心。

  「妳腳扭傷了。」天祈說,「要趕快處理。」

  聽見他肯定聲音裡的關心,語娟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她沒有想到他會發現,她剛剛走路應該很正常才是。

  「沒關係,等會看完我媽我就會……」一語未完,天祈再度抱起她,看見這一幕,連尹弟都不禁露出驚訝的表情。

  將語娟放上旁邊的長椅後,他勾起一抹和藹的笑說:「我去樓下幫妳掛號。」

  那不容拒絕的表情與語氣,彷彿是在告訴她說「現在就給我去看醫生」,讓語娟也不敢拒絕,說了聲謝謝便目送他離開。

  很少見自己的姊姊跟男生在一起的尹弟,在天祈離開後,終於忍不住好奇地問:「姊,他是妳公司的同事嗎?還是……男朋友?」

  「都不是。」低望著自己紅腫的腳踝,她不禁伸手壓了一下,微微的刺痛感從神經末梢蔓延開來。

  腳已經腫成這樣了,難怪他會發現這讓。這讓她不禁疑惑,他會堅持一定要抱著她,可能並不是因為赤腳,而是發現她的腳扭傷了?

  收回手,她抬頭望向好奇的弟弟,淡道:「只是以前的同班同學。」

 

 

 

  病房外的長廊很靜,靜得什麼聲音也沒有。

  當開門聲一細微地響起,天祈立刻離開牆壁,望向病房的房門。

  開門的尹弟正好對上站在外頭天祈的視線,他向他露出一抹禮貌的微笑,「我姊說今天很謝謝你送她來醫院,現在已經沒事了,要你早點回去休息。」

  「沒關係的,反正我明天不用上班!」天祈笑說。

  所以意思是說,他還要繼續站在外面嗎?正當尹弟這麼想時,天祈再度開口:「不過,令尊晚上有工作?因為只看見你們姊弟,有點好奇。」

  「你說我爸?」沒想到會從這麼年輕的人口中聽到尊稱,尹弟一時沒反應過來,頓了一頓,才問:「我姊……沒跟你說嗎?」

  天祈面露尷尬,不好意思說今天是他十年來第一次和語娟說話,根本沒機會從語娟口中聽她談起家人。而且彥丞也沒跟他說過語娟家裡的情況,因為光說語娟和其他人的高中到大學,就已經夠令他意想不到,沒想過要問她的家人。

  所以當聽見尹弟的回答,天祈除了震驚,就是懷疑彥丞故意隱瞞,不告訴他這件事。

  「我們的爸爸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尹弟臉上露出了一抹格外成熟,不合乎他這個年紀的難耐笑容:「而且還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意識到自己後面那句話說得過於驚悚,尹弟連忙笑出聲,想藉笑聲舒緩此時死寂的氣氛:「不要緊的,你不用覺得抱歉,反正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再怎麼難過也都過去了。」

  「反倒是我姊真的很辛苦,爸走後,媽的身體也越來越差了,到最後早餐店也不得不收起來了。那時候,是姊一肩扛起了家裡所有的支出,才能撐過那段日子的。」他嘆道,眼神若有所思。

  而天祈也知道,那雙感傷的眼神裡所蘊含著絕對不是幾句話就能說完的。他從以前就知道語娟的家境並不富裕,但也不至於到貧窮的地步,就只是一般的平凡家庭。儘管並不富有,卻很幸福的平凡家庭。

  這件事……彥丞他不可能不知道吧?可是,他卻選擇不告訴他。是時候未到,想等到更適合的時機在告訴他?還是說不出口,不想破壞他才剛回到故鄉的感動之情?

  但無論原因是什麼,都已不值得去計較了。

  他自己也很清楚那些錯過的歲月,哪是用說得就能說盡得呢?可是,不藉著口述的方式,他實在不知道要以怎麼樣的方式去得知那些年歲。

  苦笑了下,天祈向尹弟露出一臉誠懇地笑,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再跟我都多說一點嗎?」

 

 

 

  一滴眼淚緩緩自眼角滑下。

  自尹弟離開病房後,語娟都坐在病床邊握著母親瘦弱的手。明明前幾天才這麼仔細地看過母親,卻還是覺得她的皺紋又增加了,又變得更加蒼老了。

  已經七年了。

  從父親離開後,已經七年了。

  光是冷的,空氣是冰的。失去了陽光的這個夏夜,是微涼刺骨的。

  就和那晚一樣。

  就和父親離開的那晚一樣。

  一樣地令人心寒。

  黎明覆蓋過了夜晚的冰冷,父親的死訊在晨間新聞被即時播報,也在那天的晚間新聞一再地被播報。

  一位開計程車的中年男子在半夜載客時,被一群酒醉的乘客活活打死。調閱監視錄影器,應該是在下車付錢時起了口角才會被乘客拖出來打死的。那時夜已深,街上已無多少路人,是後來路過的車輛看見並叫了救護車,但救護車還來不及趕到,男子就已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那是一則令人不禁唏噓的社會新聞,就如同其他的社會新聞,一但有其他更震驚的報導,便會立刻成了無人聞問的過時新聞。所以不會有人知道,在那之後運將的家人會怎麼生活?那群乘客又會被怎麼判刑?因為那些都與自身無關的事。

  但就因為如此,她才能能夠剝開世界的外層,看見隱藏在裡面的黑暗與現實,發現這個世界的模樣並不是小時候想像得那麼美好。美麗的面具被摘下後,竟是一張如此醜陋的面孔,幾度讓她再也無法回想起它原本美好的那一面。

  父親的死,讓他們家從保險那得到了一些慰問金和喪葬金,但其中的慰問金卻是一毛都沒被用在生計上,而是律師費上。

  出手打死人的那群乘客都是有錢人家的年輕小開,他們的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被冠上罪名,所以請律師團為他們辯護。那次的開庭讓語娟第一次明白甚麼叫做有錢能使鬼推磨,就算是黑的,也能說成白的。

  母親請的律師根本敵不過對方重金請來的一整個律師團,就算為了增加勝訴的機率,完全不收對方的和解金,就怕法官看在他們願意用錢彌補的誠意上,不會判得很重。但沒想到還是敗訴了,不僅讓那群小開逍遙法外,還要負擔龐大的敗訴費用。是後來紫琳氣不過,去拜託沈浩幫忙,那些跋扈的小開才終於在三審時被判有罪。

  那是他們家最黑暗的一年,也是母親最辛苦的一年,不但要準備父親的喪禮,還得為了開庭東奔西走。

  喪禮費、律師費、學費、房貸,就算語娟也出去打工了,仍支付不要那麼多的費用,於是堅持不收和解金的母親,除了白天在早餐店的工作,晚上還得到處兼差,就希望能多賺點錢。而母親的慢性病也就是在那時候,因操勞過度而越來越嚴重了。

  可是,身為孩子的她卻並沒即時察覺到,每日都忙於念書與打工之間。母親太堅強,在父親走後獨自撐起整個家,但卻從不喊累,怕她和弟弟擔心。母親只要他們好好唸書,因為唸書是唯一擺脫窮困的方法。

  直到勝訴了,房貸繳完了,母親也倒了下去。

 

  「母親病倒後,家裡的重擔就落到了姊身上,她除了當家教,還兼了不少差,所以很少有時間和朋友一起出去玩,甚至連畢業旅行都沒去,就為了籌母親的手術費和醫藥費。」尹弟感嘆道。

  「不過,你真的不知道這些事嗎?你和我姊不是同學嗎,當時新聞也有報呢。」

  語氣一轉,天祈只是尷尬地笑笑,然後解釋:「因為畢業後全家就移民到美國了,所以不太清楚這幾年台灣發生的事情。」

  「這樣啊。」尹弟明白道,隨後說:「其實我出來是要去樓下的便利商店買一些吃的,你有想吃什麼的嗎?可以順便幫你帶上來。」

  「我今天在晚宴上吃了很多,還不餓。」他說,「妳姊今晚一整夜都會待在病房裡吧?」

  尹弟回頭望了一眼病房門口,答道:「依我對姊的認識,她大概會一直待到早上,等護士過來才會回家休息。」

  「我也這麼覺得。」他的嘴角不自覺彎起一抹笑,停頓了一秒說:「那我先回去了,很謝謝你今天告訴我的那些事。」

  「另外──」拿出皮夾,他從裏頭抽出一張名片,遞向尹弟,「如果你們之後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都可以打上面的這個電話給我,我會很樂意幫忙的。」

  接過名片,尹弟瞄了一眼上面的人名,眼底露出一抹晶亮:「天祈哥哥,你是不是想追我姊?」

  「不然怎麼會這麼熱心?」

  「這……只是關心而已啦!再怎麼說我們都是老朋友了。」他解釋,但見眼下的人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說詞,又補充道:「你也很清楚語娟的個性吧,怕造成別人的困擾而不敢求助於人,所以就算遇到了再大的困難,也總是自己一個人面對,不希望帶給旁人困擾。」

  「所以我才會希望你這個弟弟,可以打電話給我,因為我知道要是跟她說,她一定只是禮貌地說會,但事實上是絕對不會。」但更悲傷的事實是,就算語娟要求助誰,也絕對不會求助這個十年前離開她的自己……想到這,他不禁在內心暗自感慨。

  「我姊的確是這樣的人。」尹弟微笑,可是那抹笑卻摻了一絲絲感傷,只是很快又轉回剛才晶亮的眼神,「天祈哥哥你放心,我一定會打電話的。」

  雖然那兩句話,中間應該還可以再加一句,天祈卻沒再說甚麼,只要笑臉以對。

  被認為別有居心也罷,只要能得知語娟的近況,有事或沒事打他都不在意。

  只是──

  曾經比語娟還唯唯諾諾的小男孩,儘管只在十五歲時與他有一面之緣,只說了寥寥幾句話,在印象中天真呆傻,沒想到如今卻能露出機靈明亮的神情,在大學生青澀的氣息裡暗藏一份沉穩與可靠,是他所訝異且感嘆的啊!

  

 

  離開醫院,回到車上,天祈並沒有馬上回家。

  車內,他拿起手機撥了一通電話。原先他還不抱太大的期望,認為一定會進語音信箱,沒想到忙音兩聲,就傳來了聲音:

  「什麼事?」

  「你還沒睡喔?現在半夜三點耶。」他回。

  「我正好要睡了,你就剛好打來了。」他悲慘地說,「我已經兩天沒闔眼了,你有什麼事快說。」

  「你現在可以出來一下嗎?」

  對方沒有立刻回,應該是在聽見的當下斷了一根神經,氣到無法馬上回應吧。

  「你是想看見明日早報某校研究生半夜走在路上暴斃的新聞嗎!我要睡覺!而且我現在在學校的研究室,我不是跟你說過,我這一個月都睡在研究室。」

  是有說過,而且他好像還說那種半步都不會離開研究室,因為每日都有學弟輪流來為他送三餐,所以沒有必要是絕不會出研究室。

  「好吧,那我只問你一個問題就好。」

  「快問。」

  「如果你所知道的語娟過去的那十年是一塊圓餅的話,你那天所告訴我的事,佔了那塊圓餅的幾分之幾?」

  「很數學的問題。」傳來一道帶有笑意的聲音,「你覺得佔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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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沫晨優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