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存在》04

 

  「同學,怎麼又是妳啊?」穿著白袍的中年醫生嘆道,露出一 副碰到鬼打牆的衰樣。

  距上次車禍已經過了幾個月。

  出院後,除了必須與拐杖相依為命外,就是得定期回醫院復健。也就在那將近半年的復健中,幾次的進出醫院,醫生和護士都認識我了,我想,就算不熟也認得出我這張倒楣的臉孔。

  只是腳傷才痊癒沒多久,原以為可以不用再依靠拐杖的我,在今早升旗完回教室的路上,卻因踩空而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沒有骨折,也沒擦傷,但右腳還是不可倖免的扭傷了。

  然而,最糟的並非是實質的身體傷害,而是當時在場學生們停滯的眼神。那刻,周圍所有還在行進中的班級都停下了腳步。每個人皆紛紛向我投來注目禮,看著摔下樓梯的我壓在某位同樣倒楣的男同學身上。而我的仰天傾倒所帶來的四腳朝天,也讓我以無比清楚的姿態接收了前方階梯那些人回首的驚詫目光。

  窘困得幾乎喘不過氣。

  

  聞言,面對醫生的無奈目光,我只遞回一抹同樣無力的苦笑,最後暗自嘆道:「我也不想好不好……」

  ——我也不想好不好……

  我想,倒楣的事,就是那些不想發生、或不曾想過會發生的事,只是少了不幸的悲情成份。

  而事後想起來那件事,還會以一笑置之,以自我調侃的態度向別人不自覺聊起來,多了點搞笑成份。

  要是連連遇到一堆倒楣,那還會更升級些,成了「倒楣透頂」。比「衰」字更淺白,只加了形容詞。

 

  寒冷的十二月尾聲。

  一瘸一拐的回到家門口,才驚愕的發現自己今天忘了帶鑰匙,而倒楣透頂的是,弟弟現在住外公家,爸媽也都要十點多才會回到家。

  風冰寒刺骨。

  止不住的顫動襲上全身,幾次朝手心呼出白茫茫的熱氣,搓了搓,但暖意仍輕如薄翼,轉瞬間就灰飛煙滅,一絲餘溫都感受不到。冷得連腳腕那不時傳來的刺痛感,都麻木了。

  蹲在家門前的地板上,我環抱小腿,將頭緩緩埋進大腿與胸口之間的空間,在一陣又一陣的顫動中,只覺心底的某一塊也變得越來越冷了。

  身體失去了平衡,向下沉淪,在顛簸的視界中,真相存不存在,又有誰能明白?

  看似能一笑置之、自我調侃的倒楣事,為何每每想起總是悲傷多於憤怒、痛心多於無奈。

  在上樓梯的固定步幅中,走在前面的小緒卻兀然停下步子,她向後退了一階,正好讓尾隨在後的我撞個正著,於是平衡感本來就差的我,一個重心不穩,立時向後傾倒。

  誰抽走了維持平衡的積木,讓世界開始傾倒?

  當年車禍發生的原因,記得是為了推開一個女生,最後閃避不及的我就這樣被撞上了。

  醒來後的第一眼,映入眼簾的,是小緒擔憂的眼神。那時爸媽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就趕來醫院,不過小緒卻以一種很彆扭的方式關心我,我知道她是想安慰我,所以就算都是責備我、罵我笨,我也覺得倍感窩心。

  真的很溫暖。

  所以我真的想不透,到底從哪裡出了錯,小緒會對我做出這些事?

  其實,比起當時小緒的無理取鬧而害得我受傷住院,真正令我心寒的,是幾天後好不容易可以回到學校上課,卻發現車禍的原因完全被扭曲了,我再次陷入小緒的伎倆,同學們都以為是我自己站到馬路中央,立場簡直完全對調。想要解釋,但唯一的證人瑀彤卻身在隔壁班,我的反駁一下子就被小緒反擊得無話可回。

  所以過去幾個月,我總是一個人。

  然而,到底從哪裡開始變質的呢?

  讓那時的她、那時的我們,成了如今為了分辨的顏色,在「朋友」之前加上了「表面」這個形容詞。

 

 

    ※ ※ ※

 

 

  最近,快要到學期末了,生活似乎也在無形中變得忙碌。而且這次因突然換了新教室,教室又得重新布置。一向擅長做項美工的我,這次也免不了讓老師看中,連續好幾天都留下來佈置教室,到很晚才出校門。

  晚上九點。

  離開學校後,就順道去家附近的便利商店逛了下。

  當我停在雜誌區,隨手拿起一本漫畫月刊瞄了幾眼,正想放回架上時,就見玻璃牆外阻隔的遠處有抹熟悉的身影。

  幽暗的夜色裡,那人正步履蹣跚的朝這走來,身體看似有幾分不穩。

  隨那人影越漸靠近,也在那人似乎也看見了我時,她不穩的腳步頓住了。便利商店裡明亮的白光灑落在她身上,俐落柔順的短髮,和自己同樣式的制服,我馬上認出了那個人是小緒。

  走出超商,我站到她面前,想問她這麼晚還沒回家,然而一靠近她,卻是一股濃濃的酒味先竄入口鼻。我皺眉,再從剛才那種搖搖晃晃的走路姿勢判斷,我想,她絕對是喝醉。

  而面對我的皺眉,小緒率先開口:「妳怎麼還沒回家?」

  「因為佈置教室,所以很晚才離開學校。」我答,又繼而問,「不過這麼晚了,妳怎麼也還在這裡……妳喝酒了嗎?」  

  「不用妳管。」她生氣地說。

  「可是妳家離這很遠,快點回去吧,妳爸媽會擔心的。」

  「就說不用妳管了妳煩不煩啊妳!不要以為長得還可以就可以一直倍受寵愛!妳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喜歡妳嗎?」

  聞言,我愣了愣,才緩緩開口:「……我沒有這樣想過。而且我又沒妳受歡迎,也沒妳漂亮。」

  然而面對我木然的聲音,小緒卻嘲諷地說:「是嗎?」

  隨後,她便將手中的袋子丟到我面前。

  「妳自己看!」她語帶憤怒地向我大喊後,然後就一個轉身,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而受小緒方才突兀舉動吸引而來的路人,這時也紛紛向我投來異樣的眼光。

  我愣愣彎下身拿起袋子,重量很輕,打開一看,一愣,裡面有各種不同顏色的大小信封和信紙,藍的、白的、有圖案的、沒圖案的……數不清到底有多少封、多少張,也不知道是不是小緒寫的,我當下只是一臉木然的望著袋子。

  

    ※ ※ ※

 

  回到家後,我就將那些信全倒在書桌上,其中除了有小緒寫的信,也有不少男生寫給我的情書。我把那些情書丟掉後,剩下幾十封都是小緒寫的,我一封接一封的看,內容大同小異,大都有頭沒有尾,很多寫到一半就沒了下文,有些內容甚至只有零零碎碎的幾句話……

 

  若涵:

  之前對妳做的那些事我很抱歉。

  但妳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像我姐?

  為自己而活有這麼難嗎?

  我相信妳絕對會原諒我,因為……

 

  雖然剛開始看的那幾封,很多段話我都不明白……

 

  妳是我最喜歡也是最討厭的朋友。

  我不是真的討厭妳,只是我的思維往往跟不上動作。

  妳還記得我姐吧?就是長得跟妳有點像,個性也很像的那個人。

  她死了不知道妳聽說了嗎?是精神疾病。

  就是因為妳們連個性都很像,連經歷都幾近一模一樣,所以我實在無法想像另一個最重要的人消失在我的世界的樣子。

  我知道這樣很自私,對妳也不公平,但像妳這種個性總有一天一定會害死妳。

  我要讓妳了解,在這個社會如果不反擊就等著被別人踩在腳底。

  原本以為妳會選擇擊退我,但妳依然甚麼都沒做,妳難道還想要再被遺棄一次嗎?

  妳不是甚麼都沒有了嗎?那就反擊啊!

  如果妳不為自己做些甚麼,將來一定一定會後悔的。 

 

  可是,越往下看,我卻越感到難過,不是那種想哭的衝動,而是一種強烈的歉疚與自責卻強佔了心頭……

 

  我知道這樣對妳不公平,妳也沒必要一直不斷的包容我,

  但妳還是得學會在這個社會生存。

  妳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像我姐!

  也許很久以後妳就會知道我在說甚麼了……

 

  其實,我不是從來沒察覺到小緒對我的想法。

  早在很久以前,早在看見這些信以前,早在她做了那些事時,我就察覺到了,猜想事情可能不如表面那麼單純。教室布置時的惡意誣陷,陰錯陽差的繪畫比賽、被顛倒是非的車禍……好幾次,小緒都在等著我向她反擊。如果我能更勇敢一點,反擊到底,大聲說出自己心裡的聲音,也許結果就不會這麼令人痛心難過,不僅傷害了自己,還傷害了彼此。

 

  小緒只是不希望我和她姊的下場一樣……

 

 

    ※ ※ ※

 

  在小緒把那袋信交給我後的好幾天,就算見到面,我們誰都沒提那晚的事,也沒說什麼話,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微風徐來。

  今天,是我和緒一起參加了校外寫生比賽的日子,很久以前老師就指定我們兩個參賽了。很巧,我們一開始都選中了某處斷崖,但後來卻覺得懸崖這個題材太常見了,又分頭各自去找自己想寫生的地方。

  畫完後,我就將作品交回主辦單位。而在等比賽結果出來的這段時間,我就一個人拿著寫生板和畫具漫無目的走著。

  風,微微吹動了衣角。

  我的視線逐漸停在了前方的麵攤,看見有一抹熟悉的身影,不自覺停下腳步。沒來由的,看她是一個人,我的腳已邁開了步伐,走了過去,就是想走到她旁邊,而正吃著麵的小緒看見我,這次也難得沒有黏著我又叫又跳,只叫我坐她旁邊,便低頭繼續吃著碗裡的麵。

  待她吃完麵後,我們就走回剛才的斷崖那,風有點大,但站在懸崖上的我們卻一點也不覺害怕。高聳的懸崖底下有一片無望無際的深藍海洋,海浪拍打崖面,激起白色浪花,陽光下,海面彷彿鑲滿了一顆又一顆的鑽石,耀眼而美麗。

  那刻,小緒只是放眼望著前方無際的藍,平靜地說:「假如我們一直都很幸福,或一直都很不幸,或許現在就不會是這種個性了。」語落,她轉過頭望向我,「妳說呢?若涵也是這麼想的吧?」

  聽完,我愣然,沒有回答她。

  「妳後悔嗎?當時去救那個小孩。」她問。

  半晌,凝視著她瞳孔裡的我,我逐漸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說實在話……事後我其實感到非常後悔。非常的後悔。」隨後,才露出一臉狐疑的眼神,「不過妳幹嘛突然問這個?」 

  「妳恨過那些人嗎?叔叔、阿姨、妳弟,還有……妳爸媽?」小緒沒有理會我的問題,依舊自顧地問我。

  思考了會,我才回答:「只能算討厭、構不成恨,他們本來就沒有義務要對我好。而且,我也實在沒有辦法打從心底恨他們。」

  「那麼,妳喜歡現在這個國中嗎?」小緒繼續問,「我不懂,假如妳真的想遠離我,妳大可去讀精誠、曉明。這樣一來不但不用見到我,甚至連妳弟妳都可以不用見到,何必要繼續讀這所學校?」

  「妳幹嘛一直問我問題?」盯著她一臉認真的表情,我不解地問。

  但小緒仍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也沒再說話,只是各自凝望著眼前的大海。

  良久。

  小緒才再度開口:「若涵,接下的話我只會說一次,所以妳聽清楚了——」

  這道嚴肅而帶有警告的聲音,使我我不禁轉頭看向她。發現,她也正看著我,她正直迎著我愣然的目光,面不改色地一字依句地說:「打從那場車禍後,妳的一切都沒了,妳沒有時間再繼續自艾自憐了。人生只有幾十年,妳那種身體說不定到高中就不行了,即使如此,妳還是想繼續這樣下去嗎?」

  語落,小緒沉默了會,但很快又繼續說下去。這次她的語氣沒有剛才那麼嚴厲,緩和了些:「妳真的喜歡畫畫嗎?還是只是為了迎合誰而喜歡?妳真的不想再做些什麼挽救現況嗎?挽救妳的人生?我不是聖人,我無法原諒那些傷害過我自己的人,即使非本意,可是我很清楚,我還是是打了妳一記響亮的耳光,但妳卻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遷就我。」

 

  「妳知道嗎?這不是善良——是逃避。」

 

  微風靜靜從海平面吹來,少了鹹味。

  這刻。

  小緒說出的話,讓我非常想哭……

  「我希望我們可以不要在為別人而活著了,假如妳和我都一直這樣下去,我們的存在就真的一點價值也沒有了。我想為了自己而活,若涵,妳也很想這樣吧?」

  望著她的臉,明知海風吹不到這麼高,卻還是分辨不出是海風的鹹,還是眼淚的鹹。明明小緒就站我面前,卻覺得她的聲音彷若是從遙遠的海平面那端傳來的。隨著這陣風,讓心中一股鹹澀正逐漸發酵……

  此刻,眼底頓時湧上的那股熱淚,說不出來,卻讓我不禁再度想起那些信的內容,那些文字……

  ………

  ……………

  …

 

  小緒一開始問我的問題,雖然我沒回答她。

  但,她想告訴我的,我自己何其沒有問過自己呢?

  彷彿來自深海之下,來自遙遠的海平面,小緒的,抑或我的……

  心聲。

 

  『假如我們沒有一下子幸福一下子不幸,或許會和一般人一樣,只要為學業或玩樂的時間擔心就好了。』

  『我想我們倆都有一個相同的特質,就是我們都很會觀察別人的情緒,也很會偽裝自己,因為生活的環境就是這樣,沒辦法改變。』

 

  ——也許是因為曾那麼幸福,至今才會這麼痛苦。

  ——吶,妳也很痛苦吧。

 

  

  比賽結果出爐。

  我和小緒都沒得名,因為明明要畫風景畫,我們卻完全沒照規則。後來,小緒的家人比較早到,就比我早一些時間離開了會場。而仍留在原處的我,思緒仍縈繞著小緒在斷崖那對我所說的話。

  此刻,過往的記憶恍若一杯被打翻的杯水,鼓脹了胸口。而腦海裡殘破不堪的片段,更彷彿加重了左腦血塊的重量……

  半晌,我拿出口袋裡的手機。

  進入通訊錄,遲疑了下,才點了下那個人的欄位。

  忙音持續了會。

  深呼吸的片刻。

  電話另一頭已傳來一道熟稔的聲音。

  「幹嘛?」

  這刻,我的手機緊貼著自己耳廓,壓下緊張,我緩緩地說:

  「也許我真的是為別人而活,不管是以前還是以後。」

  「對不起,我打算今後還是安份過日子就好了。不過,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妳那麼確定我一定會原諒妳了。」

   持著手機,我的視線彷彿穿過了周圍的人群,到達了那端遙遠的海平面。

 

  「陳以緒,謝謝妳想幫我走出這乏味至極的人生。」

 

  

  依舊,恍若是從遙遠的彼端傳來的……

  那些滲入心谷的聲音……

 

 

  ——我希望我們可以不要在為別人而活著了。

  ——假如妳和我都一直這樣下去,我們的存在就真的一點價值也沒有了。

 

 

 

 

 

    

  《失去.存在》04 

 

 

 

  ——我想為了我自己而活。若涵,妳也很想這樣吧?

 

  

 

 

 

 

 

 

 

 

  【Clover系列文集】《失去.存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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