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存在》──03
曾有人問過我,進入資優班的條件是甚麼?
當時,我的回答讓那人非常的震驚。
我說:「至少要有錢。」
因為國一時,資優班的學生就必須集體到美國遊學一個月,以至一趟下來,每個人都要花上二十幾萬元。在那之前當然還需要先經過英文檢定,以確保實力和遊學問題。
因此──
要進入資優班除了最常人所知的,要有好的頭腦外──
「家境」也是很重要一環。
「若涵、小緒,我們一起回家吧!」瑀彤站在窗邊朝我和小緒揮了揮手,快速收拾好書包,我就同小緒一起出了教室。
開學也有幾個月了,除了小緒莫名其妙轉來這所學校外,瑀彤也由於父親的關係從台北轉了回來,剛好也是這所學校。
於是我們三個又和小學一樣再次聚在一塊了,唯一的不同的是,瑀彤並沒有編進資優班,不過,雖然沒有同班,但她的教室卻正好位於資優班的隔壁,所以還是能常見到面,放學後也會一起回家。
※ ※ ※
小綠人在上方的框框裡悠閒走著,我們三個也和小綠人一樣,邊走邊聊天,走在引領我們向前的斑馬線上。
「我昨天看了一本很感人的小說喔!內容是……」開口的人是瑀彤,她牽著自己的腳踏車,率先踏上前方的騎樓。
但我未聽完她接下來的心得,就困惑地轉了轉頭,瑀彤頓時也隨我的舉動朝後方的斑馬線望去。
「小緒!妳怎麼不過來?」瑀彤眼裡溢滿疑惑,目光正落在面前那位的短髮女生。
小緒不但沒跟上來,仍站在斑馬線上。
眼看小綠人越走越快,紅燈即將亮起,小緒卻依然站在那裡,絲毫沒有意願要移動自己的身體,這讓我也不免錯愕的向她呼喊:「要紅燈了!趕快過來!」
但是,我卻只看見小緒向我揚起一個頑皮的笑容:「那若涵來拉我啊!」
「妳的雙腳不是好好的嗎?小緒妳不要鬧了!真的要紅燈了!」我對她泛起無奈抹的笑顏,但語氣卻有不易察覺的懇求。
忽地,小綠人消失了——
「陳以緒妳趕快過來!」
這時!小紅人已安分守己的站在下方的框框中,清晰的引擎聲傳入了我和瑀彤的耳裡,但那位大小姐卻像個聾子似的,對引擎的聲音沒半點理會,更別說會理會我們的呼喊。
「若涵妳趕快把小緒拉回來啦!」看著馬路上的車輛來往不絕,這幕畫面實在怵目驚心,牽著腳踏車的瑀彤擰住了我的衣袖。
看見小緒發瘋似的舉動,聽見瑀彤心驚不已的聲音,我已站到了那條紅線的邊緣。
左顧右盼,我試圖捕抓可能的空檔將那個瘋子拉回來。
框框裡的小紅人依舊站直了他的身子,我速迅跨出一大步。
眼看小緒就在距離我不到五十公分的地方……
眼看我將觸及她的手……
眼看對角線的小綠人越跑越快……
可是。
——我卻連碰都沒碰到她。
柏油路凹凸不平,佈滿了不少小石子,皮膚宛如被粗糙的沙粒用力摩擦,刺痛感自神經末梢擴散到全身,根本來不及反抗,應該說——無法反抗。
僅是那麼短暫的片刻,強大的衝擊力迫使我立刻跌入粗糙的地面,我可以清楚聽見自己的瞳孔速迅縮放的聲響。
那一剎那,內心的震撼,其實遠比衝擊還來得要唐突。
有時,我真的會覺得這個世界很不公平。
無法解釋,無法辯駁,從我眼前一閃而逝的全部。
長鏡頭般漫長的短暫止息,鮮明的色彩在自己忍不住閉眼後全被硬生生抽走了。
兩個揹著書包的國中女生,一個停佇在斑馬線上長達半分鐘之久,一個只停留了數秒不到的時刻,誰是刻意,誰是逼不得已,卻都同樣選擇冒著生命危險,站上一條條淨白粗線所鋪出的道路。
就在所有埋怨都隨著這陣衝擊盪得體無完膚,空白的思緒裡,只剩下來自內心最渺小、最卑微的一道聲音……
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 ※ ※
車禍發生後,我就立刻被送入醫院。
病房靜謐而安詳。
我一個人靜靜躺在白淨的床鋪上,除了右腳打上了石膏外,全身上下只有擦傷。
由於當時是紅燈,本來就不該穿越馬路,所以很不幸撞到我的那位車主,或是說因以緒的瘋狂舉動而不幸捲入這場意外的倒楣鬼,也就用不著付擔醫藥費
當晚,父母在工作結束才趕來醫院,他們沒有說什麼責備的話,只付了醫藥費。就這點來說,我已經自己覺得很幸運了。
躺在白色鋪陳的慘白世界裡,我漸漸感到眼皮一陣困乏。
其實……
這不是我第一次出車禍,早在小學一年級時,就因一場車禍受過很嚴重的傷,失去了對我很重要的東西。
紅、橙、黃、綠、藍、靛、紫。
沒有聲響,七彩繽紛,刺激了我們最單純的視覺感官,最後輕鬆分類出屬於它的鮮明視界。
深紅、暗紅、酒紅、殷紅。
相似卻不相同,靠著些微不同所分辨的些微差異,讓人們多賦予它一個性質差不多的形容詞。
然而,再絢爛亮麗的世界,卻仍有兩種顏色是我們花再多的視覺精神都無法給予它更長的複合名詞。
所有是非分明的最初定義,能夠掩蓋所部色彩的致命殺手,最極端的兩個顏色。
小時候,能用雙手捏塑未來形狀的我,看不出黑的差別,也分辨不出白的不同。
直到有一天,冰冷的巨大合金帶來狠心的撞擊,讓穿著一身白袍、遮著半張臉的陌生臉孔出現我的視界。
在周圍裡只剩慘白一片的空虛,我才兀然發現,因為它太純粹,所以除了需要眼睛篩選,還需要傾聽它的心聲,才能辨別出不一樣。
乾淨純白的道服,是跆拳道在我心中最深刻的樣子。
小時候的我,非常熱愛跆拳道,連半夜都爬起來偷練。
而那也就成為我對白色最初的定義。
柔軟純淨。
然而──
當我置身於病房那種了無生氣的,死灰的白。
那刻,純白在我眼底,只有刺痛淚腺的悲情作用。
「因為腦部血塊取不出來,壓迫到腦神經,所以得盡量避免做那些激烈的運動。」
一片空白。
一片最空虛的白。
可是,當我想眨眼,揮去眼前這一大片令自己手足無措的空白時,一睜眼,卻發現填滿紙張的,並不是自己所期盼的,什麼五彩繽紛的彩色筆。
而是一瓶讓我徹底醍醐灌頂的黑色墨水。
一滴,兩滴,三滴,它們一點一滴滲入了纖維,暈染了整面空白。
天真的以為父母一定會安慰的我,可是最後,我卻只從他們一張一合的嘴巴閉合裡,得到幾聲無奈的長吁短嘆。
而以前圍繞在自己身邊的親朋好友,也在醫生宣告我不能繼續練跆拳道、畫畫也畫不好後,就彷彿暈染紙面的擴散作用,快速拉遠與我的距離。
但,真正將整瓶純黑墨水倒上張紙的,卻是另一個更傷人的現實。
曾看過一部電影,裡面有一對兄弟,弟弟一出生就擁有良好的基因,但哥哥的基因卻有一堆潛在的疾病因子,雖然不一定會得病,甚至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得到那些疾病,可是父母仍只將希望冀望在擁有良好基因的弟弟身上。
從那以後,原本放在自己身上的那些期望,以一種更盛大的磁場,轉移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自己的親弟弟。
雖然不是打從出生就注定是輸家,可是,我卻不得不認同,他是比自己還優秀的,天才。
失色的,失焦的,這個視界。
靜默的,安靜的,這個世界。
失去了存在的價值,看清了大人的冷酷與勢力,一切突如其來的轉變,都讓那時還年幼的我,對這個世界的形狀定型了。
緩緩睜開眼。
存有一絲微薄熱度的日光燈扎痛了眼。
可是,在那時模糊的視線中,我卻還能捕抓到一絲微弱帶有暖意的微弱光點。
在那一段混沌而殘破過去裡。
真正還陪在自己身邊的……
只有小緒。
【Clover系列文集】《失去.存在》/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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