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死透的眼睛鑲崁在青澀的小臉上,底下還垂掛著兩道鮮明的淚痕。夜風吹亂了他的衣衫和頭髮,他的左腳跨坐在天橋外,旁邊的地板還放著一個沉重的書包。
劉心銘屏息望了他幾秒,接著吞下一口口水,喚了一聲:「學弟。」
聽見這聲親暱的叫喚,男學生一臉不以為意,並不意外眼前這位高中生模樣的男生是他的學長。
見他沒有反應,劉心銘再次開口:「這麼晚了,你不趕快回家嗎?」
男學生的嘴角咧開了一彎笑,但眼底卻裝著悲痛的情緒,最終轉為一聲冷哼。
劉心銘也不生氣,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神情,繼續勸道:「你這樣跨在欄杆上很危險耶,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你還這麼年輕,就這麼死了多可惜。」
男學生仍是一臉不以為然的冷笑,對他充滿了敵意。
劉心銘也不氣餒,再度揚起了充滿了親和力的笑容,語氣充滿關情:「如果是遇到困難可以說來聽聽啊,這裡只有我們,也許我能幫你解決。」
「……」
氣氛陷入僵持,男學生仍是不領情,面容沒有絲毫的改變,烏黑的眼底猶如一灘死水,對他只有戒備。
劉心銘感到有些棘手,如果能和他對話自然是好,但就眼前的情況,光要他開口就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
哪怕無數規勸的話語飛過他的腦海,但同樣身為學生,他也明白那些話只會激怒了他的情緒。
誰不知道爸媽如何撫養我們長大?誰不知道我們才不過十幾歲,還有無限美好的人生?誰不知道,生命誠可貴,光是能每天睜眼醒來,就是一種幸福?
正因為知道,所以才會如此痛苦,每一天都活在比死還要痛苦的地獄裡。
但劉心銘不曉得的是,那名男學生對他的敵意和鄙視,不僅僅只是他的古道熱腸,明明素昧平生卻妄想規勸他。
眼前這名穿著高中校服的男生,身材頎長,眼睛明澈,雙眉濃密,下巴堅毅,長著一張好看的臉,就和那些嘲笑他的男生一樣。
一樣令他厭惡。
這個世界多麼不公平啊,為甚麼有人天生就是長得比較好看,甚麼都不必做就能受到眾人愛戴,把看不順眼的人一踩在腳底下?
為甚麼長得醜的人,做甚麼都會惹人厭惡,就算費盡心思,也得不到他人的愛戴?
冷風從腳下爬上了背脊,男學生感到胸口一陣抽痛。他睜著一雙憤世嫉俗的眼睛,瞪著眼前試圖接近他的陌生學長,心底再度升起了一股恨意。
被這麼瞪著,劉心銘不禁嘆了口氣,語重心長說:「雖然你我完全不認識,我也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但我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你往下跳。」
然而,話音一落,一道嘶吼聲忽然響徹了夜空,聲音淒厲,彷若有回音迴盪在這條清冷的街道上。
「你這種人懂甚麼!」
沒想到他會有如此劇烈的反應,劉心銘一時呆住了。
包括站在底下的予尋,也都清楚聽見了男學生那聲激動的吼叫,內心不免更加擔憂,視線一刻也不離天橋上的人影。
不久,警車抵達,員警們從天橋兩邊包圍他,男學生的臉上頓時出現了一絲驚慌,向兩方的員警扯著嗓子吼道:「不要過來!」
「再過來我就往下跳了!」
而那隻原本還踩在天橋地板的右腳,隨即也踏出了欄杆。
見他整個身體都站到了天橋外,兩方的員警都立刻停下了腳步。
男學生的雙手正緊緊抓著欄杆,雙腳踩在面積不大的天橋外圍,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摔落數尺高的天橋,場面觸目驚心。
隨後趕到的消防車也架起了雲梯,打算從後方靠近那名男學生。但隨著他的視線往後轉,左手鬆開了欄杆,粗啞的聲音再次劃破了寂寥的夜色,就連雲梯也不敢再繼續靠近了。
此刻,每個人都只是緊盯著那名男學生,不敢再貿然前進。
天橋下。
數輛警車和消防車停在馬路中央,救護車也在隨後抵達。紅的,藍的,黃的,一閃一閃的車燈將深夜的馬路映照得明亮晃眼,各色明滅的燈火堆疊在一塊,甚至令人覺得刺眼。
短短幾分鐘,整條馬路就變得喧囂起來,附近的住戶也紛紛都走出來圍觀,還有人拿起手機進行拍攝,四周盡是竊竊私語的談論聲。
然而,周遭那些璀璨的燈光、那些吵雜的人聲,一落入她的眼底和耳裡,都只剩下模糊不清的畫面和聲息。
予尋始終抱著懷裡的書包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她的全身止不住顫抖,視界裡唯一清晰的,只有天橋中央的那兩道人影。
劉心銘極力勸說著那名男學生,她聽不清楚他們在說甚麼,只覺得在男學生腳下的並不是平坦的柏油馬路,而是種滿了花草樹木、紅磚鋪成的平地。
是怎樣的情景呢?
夜幕籠罩著大地,四周萬籟俱寂,一名國中女生站在五層樓高的頂樓,底下是一樓走廊外的花圃。冷風凜冽地刮著她的臉頰,吹散了她的髮絲和衣衫,她的眼裡只有對生命毫不眷戀的絕望。
明明只是存在夢境裡的畫面,但卻那麼、那麼地真實,無論是冬夜刺骨的低溫,還是呼嘯而過的風聲,都真實得讓在睡夢中她忍不住瑟瑟發抖。
多少年了,僅僅只是隔日到校時輕輕一瞥,但被黃色封鎖線圍住的那麼一塊地,被白色粉筆畫出的人形圖樣,卻成了她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夢魘。
可此時此刻,她卻可能親眼看著一個年輕的生命,被眼前數尺高的高度奪去呼吸,最終只剩下滾燙的血液流出沒有靈魂的軀體,在地面形成一灘鮮血。
她無法不害怕,無法不去驚恐,她人生最後悔的那件事,即將在她的眼前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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