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就別再為他流淚  

別再讓他操控妳的傷悲  

就算有一點愚昧一點點後悔  

也不要太狼狽

 

──梁靜茹<別再為他流淚>


 

 

81

 

  星期一。

  天清氣朗的早晨。

  一出家門,看見停在門口那輛熟稔的銀亮車子,以及那一張同樣熟稔的笑臉,語娟真不知是太高估自己那天的無情,還是太低估他的厚臉皮。

  在那天晚上向他說了那麼多話後,隔天一早,他仍提著水果禮盒登門拜訪。但更令她訝異的,不是他的不請自來,而是自己母親的熱情歡迎。

  她沒想到在星期六下午,也就是她離開醫院回家換衣和補眠,不在病房的時候,天祈有來醫院探望尹母。兩人相談甚歡,於是尹母便邀天祈有空可以來家裡坐坐。

  只是想不到才過一天就來了。

  而今天又特地開車送她上班,若不是尹弟堅稱是自己拜託天祈,天祈才會來送她的,她拒絕上車的機率應該是百分之百。

  所以,讓語娟不得不猜想,他是不是連她下班都會在公司外等她?

  

 

  「妳吃中餐了嗎?」

  聽見這句問候,語娟抬起臉眼,不再埋首於文件中,對上男生的目光。

  「還沒。」

  一說完,一個裝著紙盒的塑膠提袋立刻降落她的桌角。

  「都幾點了,早該吃飯了。我幫你買了燴飯。」

  「謝謝。」她微笑應,隨之從提包裡拿出自己的皮包,「這碗多少錢?我給你。」

  「不用了,我請妳。」

  他大方地說,但語娟仍是遞了張百元鈔給他,「我不吃白吃的午餐,多的就當作是跑腿費,不用找了。」

  男生訕訕然地收下那一百塊。

  「妳都是這樣不給男生機會的?」

  「沒有啊,我只是不接受別有居心的好意而已。」

  「意思不都一樣。」

  她邊打開碗蓋,邊說:「不一樣啊,有些男生可能對每個女生都很好,那種的我就會接受。」

  「但有些男生卻是平常不會對哪個女生好,卻只會對幾個女生很好,那我就會拒絕。」

  「那我在妳眼裡是後者囉?」

  「至少我從沒看過你對我以外的女生好過。」語畢,她開始吃起燴飯。

  「我是看妳今天一早來公司被羅姊大罵,腳又扭傷,行動不便,所以才好心幫妳買午餐的。羅姊罵人是出名的可怕,就算站在走廊外都聽得一清二楚,我想妳今天被羅姊罵的事,全公司沒人不知道吧。」

  聞言,她低頭看著燴飯,苦笑。

  由於上禮拜五的宴會她擅自離開,儘管事後有打一通電話道歉,但可能是在公眾場合不好意思開罵,所以羅姊今天一到公司立刻把她叫進辦公室訓話了半小時以上。在那半小時的時間裡,有誰經過走廊,剛好聽見也不奇怪。

  「其實妳也不用太難過,羅姊對誰都很嚴厲的。」

  「嗯。」抿起嘴唇,她只是輕輕應了一聲,聲音有幾分氣餒,但神情還是裝作很感謝男聲的安慰。

  以為她把自己剛才說的那句話視為客套,男生這次轉而溫和地笑了,比起安慰,更像一種叮嚀:「妳啊,不要凡事都把苦水都往肚裡吞,偶爾也該好好發洩一下才對,不然可是會憋出病的。」

  一時,語娟握著湯匙的手不再動作,反而抬起眼看著男生繼續說下去。

  「妳進到這個公司也三個禮拜,很少看妳跟其他女同事聊天或吃飯,反倒是她們常常要妳幫忙做一些事。雖然身為羅姊的秘書沒甚麼敢找妳麻煩,但如果有天有甚麼困難,需要別人幫忙,我又剛好不在,跟其他人不熟的妳會很吃虧的。」

  「聽你這樣說,好像如果我遇到困難,你一定會幫我似的。」語娟笑道,沒想到男生竟豪不猶豫地答:「我會啊。」

  沒有一點玩笑的感覺,卻又不造作,自然而誠懇。

  「其實妳只要跟別人抱怨這份公司多辛苦,羅姊有多難搞,自然就能跟其他人打成一片了,別人也會因為妳是羅姊的秘書,想跟妳打好關係。」

  「嗯,這些我知道。」她淡笑,「只是我覺得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所以還是靠自己最好。」

  男生露出一臉被打敗的模樣。原來她並不是不擅與人攀談,而是本來就不願與人有太多的牽扯。既然如此,說那麼多的建議也是無用的,因為聽者無心。

  「也罷。」他意外地露出笑顏,「反正妳看起來就是很謹慎,應該也不太會出差錯。而且如果妳真的需要幫忙,我一定會幫妳。」

  再一次,只是這次是男生主動承諾,更加地帥氣。

  可是,這樣令人安心的話,聽在語娟耳裡卻沒有暖心的溫度。

  儘管她因為這句話愣了兩秒鐘,像是把這句話深刻進心底,所以才出現短暫的呆滯狀態,但不是當事人,不會懂得她呆滯的原因,並不是對男生所說的感到出乎意料。

  不是現在才深刻進心裡,而是忽然觸動了某塊回憶,於是將這句早已深刻心底的話翻出來,以至令女生不禁感到微微一愣。

 

  ──不要每次都把苦水都往肚裡吞,有委屈就說出來,嗯?

 

  轉換了時間與地點,似曾相似,卻又不是。

 

  ──如果妳需要幫忙,我一定會幫妳。

 

  為甚麼他說出的那些話,與某個人曾經對她說過的話,意外地吻合?

 

  一個對她而言,最虧欠的人。

 

 

 

  走出公司大樓,天色已暗。語娟四望了周圍,確定沒有那一輛熟悉的車,才又繼續地朝捷運站的方向前行。

  約走了三公尺,看見前方靠著車門越見清晰的人影,她不免暗自苦笑。

  原本站在車旁的天祈,此時正快步走向語娟。

  站到她面前後,他解釋:「我原本是停在妳公司樓下的,但被警衛趕走了,所以就開到這裡了,想說妳搭捷運回家應該會經過這裡。」

  這實在不是語娟最想聽到的。

  出門的時間他可以向尹弟打聽,所以她並訝異他準時在樓下等她,但下班時間很不固定,今天又這麼晚下班,他到底是多早就來等他了?

  「你都幾點下班啊?」

  知道語娟在顧慮什麼,他馬上回:「我在這沒有等很久啦!只是想搞不好妳還沒下班,所以順道來等等看的。」

  「假如我早就下班了怎麼辦?」

  「但我這不就等到了。」他笑道。

  真是很像他一貫的回答方式。

  不從「可能」去設想,只往好的方面去想,但神奇地是,事實往往也就真如他所想去發展。

  「難道……你真的要每天親自送我上下班,直到我腳傷好為止嗎?」

  「沒有每天啦,下個禮拜一我就沒辦法,因為那天晚上和人有約。」

  這種回答就像老師看到一個學生打了另一個學生的臉,立刻生氣地問:「你怎麼亂打人?」沒想到打人的學生卻回:「我沒有亂打啊,我對準他的鼻子打啊!」那樣地不知令人怎麼追問。

  因為他說的沒有錯,有一天沒辦法,就算不上每天。

  忽然間,語娟終於明白到,國中時彥丞總拿天祈沒辦法的無力感。那時在旁看的她,只覺得這種抓人語病的童言童語的回答很可愛,沒想過會令人覺得很可恨。

  「但我真的可以自己回家,不然對你真的很不好意思。」

  「不會啊,我是正好有東西要送給伯母,聽同事說公司附近新開的麵包店評價很好,所以買了一些想送給伯母,又想說既然要去妳家,不如順便送妳回家。」

  「你昨天才送了禮盒,真的不必再送麵包了,何況你都已經幫我這麼多了,我實在不想再麻煩你。」

  「我們都認識那麼久了,不用客氣啦!」

 

  當天晚上,餐桌一如昨夜,是四個人聚在一起吃飯。

  語娟一點也不意外母親會叫天祈留下來吃飯再走,早在願意讓他送她回家前,就知道若一旦接受他的好,便勢必得還。這就是為什麼她總是不太想白白接受別人的好意。

  「媽,我來收就好了。」進到廚房,看見站在洗水槽前母親的背影,語娟說。

  「妳腳現在不適合久站,我來洗就好了。而且妳工作了一天,應該很累吧,早點去洗澡休息吧。」

  猶豫了下,看見水槽裡的碗盤也洗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兩個盤子沒洗而已,語娟才應道:「好,那我先去洗澡了。」

  但才正要轉身離開,尹母卻又開口:「下個月妳爸的忌日,我打算就我和佑宸去就好了。」

  看見語娟疑惑的神情,尹母繼續說:「那天剛好是星期三,想到妳那天要上班,而且公司應該也有很多事要做吧,就想說今年我和佑宸去就好了。」

  「好。」她應道,但見母親似乎還有話要說,沒有立刻離開。

  「前天在醫院時婆婆有來探望我,她跟我說,有一件事想請妳幫忙。」將最後一個髒盤子沖乾淨,尹母道,「我覺得那是個很好的機會,趁現在年輕有體力的時候多出去闖闖也好。」

  話至此,語娟很快就想到母親指的是哪件事,「可是我覺得自己還有很多事沒做,覺得現在還不適合出國,而且也不知道會去多久,不可能拋下好不容易面試到工作就這麼離開吧,那樣很不負責任的。」

  「是啊,責任……」尹母若有所思地,嘴角隱約有一抹苦澀的笑,「一直以來就是有太多的責任落在妳的肩上了。」

  雖然後面那句感嘆的話語尹母說得很小聲,像是自語,語娟仍聽得很清楚。

  「大學四年妳幾乎天天都在打工,很少有時間和朋友去玩,就連大學的畢業旅行也因為要湊我的醫藥費而沒有去。」尹母一邊將碗盤放進櫃子,一邊說:「每次想到妳明明是一個外文系畢業的高材生,卻從來沒出國過,就覺得自己虧欠了妳。」

  「我不是說過我一點也不介意嗎,而且我還這麼年輕,要出國多的是機會啊,妳不用覺得對不起我。」

  「是啊,妳每次都這麼說。」關上放碗盤的櫃子,尹母轉頭向語娟笑了笑,「但年輕是有期限的,何況機會這種東西哪是說來就來,說有就說的?這樣的機會妳能碰上多少次呢?」

  「這些年妳為這個家做得夠多了,如今房貸還清了,佑宸也快大學畢業了,我明年也有勞保可以拿了,已經可以不必再靠妳的薪水了。從前綁住妳的因素現在都沒有了,所以我唯一想到的,就是妳在擔心我的病情,才會拒絕婆婆的請託。」

  「不是、我是真的覺得自己……我……」一時之間,她想不到有甚麼合適的解釋。因為母親說得沒錯,她確實是在擔心,但不是擔心母親無法照顧好自己,而是擔心如果母親出事了,遠在歐洲的她無法及時趕回來怎麼辦?

  「因為家裡的經濟狀況一直都那麼很,從以前就讓妳放棄了很多,我知道妳很喜歡畫畫,考大學時很想申請美術系,但礙於家裡沒那麼多錢支付妳的美術用具,才會申請外文系。」

  「我之所以選外文,是因為覺得比起學美術,外文系的出路會比較多,和家裡沒關係。」

  聞言,尹母依舊微笑著,對於語娟的解釋不以為意,因為她也早就知道語娟會這麼回答。

  「以前因為開店也很少帶妳和佑宸出去玩,想說你們長大後讓你們多和朋友出去玩,但沒想到就算大學了,你們也沒辦法常和朋友多出去玩。」

  「妳已經因為我放棄了一生只有一次的大學畢業旅行,我不希望妳再為了我放棄二次。」尹母走向前,懇切地說:「說得更明白一點,我不希望妳再因為我,因為家裡的因素,放棄妳所喜歡那些事。如果想畫畫就去畫吧,想出國就出國吧,我不希望這個家成為妳的束縛。」

  她抿起嘴唇,說不出話。

  「有些話我早該跟妳說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機會。」尹母伸手輕撫了語娟的黑髮,將她臉頰旁邊的黑髮挽到耳後。望著與自己同樣高度的女兒,語重心長地說:「我希望妳不要再被家裡的事絆住,從今以後妳可以去所有妳想去的地方,做那些以前不能去做的事,就算飛得再遠,再也不會回來都沒關係。」

 

 

  「只要妳記得,飛累了,這裡永遠有一個家等妳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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