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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初一。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電視新聞、廣告與節目無不與以新年為主題,喜慶的紅色成了每個節目最愛的背景色,每個主播與藝人一開口也必定先報一句吉祥話,新年喜洋洋氣氛就算不出門,開個電視也能強烈感受到。

  然而在那段本該充滿喜慶的日子,天祈的家人卻幾乎都在醫院裡度過,就連除夕的團圓飯也不例外。

  那時常常會到醫院探望天祈的依玲,偶爾也會遇到天祈的爸爸和哥哥,但也不過幾次照面。春節一過,天祈的爸爸就回海外的總公司了,而天祈的哥哥也必須回去美國繼續完成未完的學業,所以當天祈的爸爸和哥哥一離開,又回到了只有采靜阿姨一個人在醫院的日子。

  「阿姨,我順便買蛋包飯來了喔!」女生一踏入病房,充滿元氣的聲音就立時推翻了原本的寂靜,她提著一個塑膠袋,笑臉盈盈地說,「今天人好多,我排了很久才買到的呢。」

  見到依玲,采靜阿姨露出了一抹溫婉的笑容,隨之接過了她手中的便當。

  將便當遞給采靜阿姨後,依玲很快走到了天祈面前,淘氣一笑:「昨天我沒來你有沒有想我呢?抱歉啦,昨天我爸正好有事要我留在家裡幫忙,你不會生氣吧?」

  窗外的天空陰暗無光,外頭冬日裡的寒冷與冰霜彷彿滲進了這個空間,與這個房間的空氣混雜,不禁讓她感受到有一股寒氣入鼻,因而涼透了胸口。

  聽見耳邊有些聲音,戴著毛帽的男生只是緩緩將視線從窗邊移到了女生臉上。一如既往,那雙失了昔日光芒的眼睛裡,裡面所映著的人與物都彷彿被抽去了溫度,他的眼裡沒有任何的感情,就連原以為會有的絕望,都不曾見他流露。

  看著他瞳孔裡的女生笑容漸漸變得僵硬,依玲以為自己可以習慣,但悲傷卻一天天的越來越沉重,絲毫沒有減少或麻木。

  自從天祈終於體認到自己的親生母親已經不在人世後,原本開朗活潑的男生變得沉默而安靜,無論誰試著和他說話,他都只是無神的望著那個人,要不然就是失神地望著窗外,好像根本沒注意身旁有人,如一具失去了靈魂的空殼。

  而每次出現這樣僵滯的情況,一旁的采靜阿姨就會適時出聲打破:「天祈吃飯瞜,今天是你最喜歡的蛋包飯,冷了就不好吃了。」她打開飯盒,將熱呼呼的蛋包飯連同湯匙一同遞到天祈面前。

  男生低垂著眼,看著那盒飯包飯,半晌,他才伸手接過,一口接一口舀著飯,再一口一口咀嚼與吞嚥。在旁人看來,這是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舉動,但對前些日子裡的天祈來說,卻是每吃一口就會作噁並且嘔吐,到最後連吃都不願吃,必須要打營養針。

  直到天祈的哥哥回國,看見天祈這樣模樣,就帶來了一盒自己做的蛋包飯。那盒蛋包飯外形一點也不漂亮,連蛋都煎得燒焦了,然而如此看似不美味的蛋包飯,天祈卻願意吃,甚至還吃完了!

 
  「我不懂,我們試了所有天祈喜歡的食物,其中也包括蛋包飯,但當時他是一吃就吐,為什麼卻願意吃哥哥的?」依玲望著病床上的天祈一口接一口扒著那盒飯,困惑地問。

  然而還沒等到哥哥的回答,依玲卻瞥見天祈的眼角溢出了一滴眼淚。天祈沒有停下舀飯與咀嚼的動作,但從他眼裡溢出的眼淚卻越來越多,最後在他的臉上形成兩道清澄而無聲的眼淚。  

  依玲和采靜順時啞然,愣愣地看著天祈就這麼邊流下眼淚,邊吃著盒中的蛋包飯。

  然而當時哥哥卻不禁感嘆地解釋道::「小時候因為我們從沒吃過媽媽親手做的料理,所以有次我們就央求媽媽親自下廚看看,沒想到做出來的蛋包飯真是超級難吃,也才明白為什麼她為什麼從不下廚的原因,因為她真的是一點做飯的天分也沒有,也從那時候就再也不敢領教她的廚藝了。」

  「只是我真沒想到天祈會變成這個樣子。」他忍不住長嘆一口氣,身子順勢坐到了天祈的床邊。

  他靜靜看著眼前熟悉卻又陌生的弟弟,兩道淚痕清晰而明顯,然而那雙紅通通的眼睛裡卻是空洞無神的,似乎完全沒看見自己的哥哥正坐在他旁邊,只有舀飯的動作有規律的一再往復。

  「當年媽媽離開我們後,雖然你每天都在哭,甚至連幼稚園都不想去,但也沒有變成這副模樣啊……甚至在喪禮結束後反而每天都在笑,連幼稚園也都願意乖乖去了,根本就是變得比以前還要活潑開朗了呢。」他凝視著天祈笑說,隨之不禁苦澀地笑了笑,「我當時卻天真的以為你是真的很樂觀,但看見你今天這個樣子,我覺得那不過是你裝出來的。」

  語落,大男孩寬厚的掌心就這麼撫上了他的毛帽:「老弟,真的很抱歉啊,當年丟下你一個人去了美國。」  

  雖然他有和天祈一樣陽光般的開朗氣息,然而兩人的五官與外貌卻無一絲相似之處。

  天祈是瓜子臉,一雙明亮的大圓眼睛,眼角上吊,帶了些機伶與自信。但天祈的哥哥卻是非但沒有和天祈一樣黝黑的小麥色肌膚,與一般男生相比,膚色甚至還稍顯白皙了些,眼睛也沒天祈那麼大,單眼皮,下唇豐厚,笑起來的臉部線條十分柔和,和耀眼如夏日太陽的天祈相比,反而如一道溫煦的春日陽光。

  沒有可以聯繫的特徵,因為原本就是連血緣都沒有任何瓜葛的兩人。

  所有的聯繫,僅僅只是一張法定證明而以互稱兄弟。

  不是真正的親兄弟,然而── 

  「哥哥……」感受到重量壓在頭頂上,天祈停下原先吃飯的動作,抬起目光,眼底雖依舊空洞,但眉毛卻拉進了一些許的距離。他的唇一開始只是輕輕抿著,但一張開,一聲乾澀的低啞呼喚就從他的喉嚨裡傳進了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那是連續幾來,他第一次開口說話──

  隨著乾涸的淚水再度佈滿雙臉,雙唇輕啟,在充斥著消毒水的病房內驀然而出的一句顫聲,如不仔細聽,還會誤認為只是細碎的嚶鳴,而忽略了察覺其中濃濃的酸楚……


    ※ ※ ※  


  「可是,天祈現在這個樣子一點都不像妳說的那樣啊?」

  時間回到現在站在醫院電梯前的三個女生,待依玲說完,紫琳立時提出了心中的疑問。

  「因為後面還有發生一些事,讓天祈終於體認到自己真的失去了六年的記憶,他也才漸漸能夠走出失去母親的傷痛。」依玲說,「但大致上就是這樣。所以說,失去記憶對天祈來說,不只讓他再次面對了母親的死亡,同時也讓他完全忘了采靜阿姨這幾年對他的付出。」  

  語落,依玲轉而看向了已說不出任何一句話的語娟,她冷著臉,不急不徐地說:「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了,在每個人都在吃團圓飯的時候,天祈在病房上哭了一整晚,更在每個人都開心迎接開學日到來時,他卻是連吃飯都吃不下,必須營養針才不會昏過去。」

  「然而最傷人的是每晚每夜陪在天祈身邊,卻始終無法聽見天祈喊一聲媽媽的采靜阿姨。」依玲的語調毫無起伏,但卻依舊令聽者無不感到一絲痛心與顫慄,「因為天祈到現在還是無法接受采靜阿姨是他的媽媽。」

  
  語娟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有開口,然而臉上卻一點一滴失了血色而顯蒼白。

  電梯門驀然打開,順著視線看過去,一名女子正拉著一個小男孩從電梯裡走出來,小男孩的雙手捧著一束鮮花,隨著女人的步伐走向了左手邊的一排病房的長廊。

  高跟鞋的鞋跟有規律地敲打著地板,整個空間好像再也沒有其他任何的聲音。直到被女子牽著的小男孩揚起小臉,漾起笑容問:「媽媽,奶奶會喜歡我買的這束花嗎?」

  雖然他們的聲音已經有些遙遠,但依舊清晰可辯。小男孩的聲音清朗而稚氣,而隨之傳來的女聲則是溫婉可人:「會的,只要是你送的她都很高興。」  

  語音消散,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長廊,一時失神的語娟才回過神。

  紫琳看著眼裡盈滿冰冷氣息的依玲,再看看抿著下脣的語娟,原想打破這呆滯的僵局,但語娟卻在這時驀然抬眼直視了眼前的依玲。空氣的波動似乎產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動,察覺到氣氛有些的改變,讓紫琳一時忘了原先想好的台詞。

  語娟像是思考了很久,才決定問出這個問題:「請問采靜阿姨有自己的孩子嗎?」

  「當然沒有,因為對阿姨來說,天祈就是她的孩子。所以為了天祈,她不打算生下自己的孩子。」面對這個兀然的問題,依玲仍面不改色,就連語氣也仍舊冰冷而帶一絲諷刺。

  
  「我知道了。」語娟迎著那雙冰冷的美眸,揚起一抹淡淡的微笑,溫婉的聲音裡只有平靜,「很謝謝妳今天告訴我的這些事。」

  就如以往的她。

  然而在紫琳眼裡,那樣的笑顏卻顯得孱弱而勉強,不禁令她感到有些心疼。頓時,她出聲:「啊!我爸媽說我不能太晚回家的。」同時也讓原本僵滯的兩個女生同時轉頭看向她。

  「對不起啦語娟,我可能要離開了,不然我一定會被我爸媽罵。」

  一時,語娟不禁笑了笑,那抹笑容已無方才的勉強:「沒關係,我也不能太晚回去。」

  隨後紫琳就面向了依玲,陪笑說:「那今天打擾了,花的事情真的很抱歉,因為我真的不知道不該帶花。」

  「不用感到抱歉,我很謝謝妳們今天來探望天祈。」依玲一開始只是冷冷地瞟了她塑膠袋的鮮花,但很快就揚起一臉甜美的笑容回答,這還是她們離開病房後,她臉上第一抹笑。

  但看在紫琳眼裡那真是假到一個不行的笑容。只是她知道不能這麼坦白地說,所以只回了一個同等級的笑顏,看似親切,事實上卻半點真誠也沒有:「幹嘛這麼客氣,我們都是同學啊,真的抱歉呢。」

  而這張笑容,也讓在一旁語娟多少感覺到和紫琳平常的感覺有些不同。

  語娟不會明白,一直藏在紫琳眼底下的怒意在這刻終於如包不住的火團,沿著神經末梢,從眼角蔓延到了嘴角的原因。那張維持得有些久的笑臉,竟有那麼一瞬令人感覺有失溫的冰與冷。 

  
  是誰那麼有心畫滿了一整面的黑板?又是誰在班上散布謠言?

  手機裡還留著今日早晨那面佈滿五顏六色粉筆線條的黑板,那些真實與捏造的事件交錯於眼前,讓身為當事人的她也差點分不清真假,只覺有一陣窒息般的難受,讓她連呼吸都感覺有些困難。

  時間走在針尖之上,一時彷彿也深深扎痛了心臟,然而──思緒卻是異常地清晰。

  因為有些事,連猜都不必猜,一目了然。

  那些惡意的中傷與傳言,一開始她還不明白為什麼被汙衊的不是她,直到最後失焦,傳言滿天。可幸的是事件的女主角很遲鈍,不幸的是這些不該是她來承當──    

  搶了自己好朋友喜歡的男生,實在看不出來她是這樣的女生,真是人不可貌像啊!

  看不出來,因為她本來就不是這樣的女生,但卻因為她的關係而讓那個人藉機攻擊她最好的朋友。

  所以誰明白一切事情的原委?又是誰如此厭惡語娟?


  
  ──好,這是妳說的艾紫琳。我給妳機會妳不要,就別怪我無情了。

 

  答案太過明瞭。


 

 

 

  《羽憶》/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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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沫晨優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